作者:黎荔
沈从文用眼睛、耳朵和机敏的鼻子接受水边的光色、声音和气味,把各种事物的内容和意义在心灵中互为渗透,写出自己流动的丰富想象。在沈从文小说中,视觉焦点常常以水面为中心,诸多景点或临水而筑,或因水而布,注重布局的有序性和景观的渗透性,景点由植物、船舶、河边街衢、吊脚楼、石塔、码头、磨坊等组成,营造出层次丰富、步移景异的整体景观效果。此外,沈从文笔下惯常使用的衍生词语,也具有十分明显的“汁液”属性,分别从属于不同的精神感应状态,这些词语有寂静、水、小溪、河边、雨、歌声、眸子、米酒等等。因此,沈从文小说具有一种奇特而感人的“液态”属性,语速就比其他大部分作家显得舒展,弥散性与渗透性也更强一些,小说的意蕴、语调乃至各个词汇间的轻重比例,都达到了一种表现力极强的效果,一种不能条分缕析的整体性效果。沈从文所召唤的场域肯定是混合了太多的情感,所以迫切需要“汁液”的平衡——在广度、深度以及混沌性上。他任由世间万物和灵魂汩汩涌溢出汁液,养育而成无限丰盈的语境。
其实,每位艺术家都是事物汁液的爱恋者,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位艺术家都有亲近于它的能力,因为事物的汁液具有“神性”,是事物得以呼吸生长的保证,因此,只有个别具有特殊禀赋和天资的人,才有可能被事物的汁液选中,作为其隐秘的爱恋者,成为一个更为广大、幽微且丰富的世界的合伙人。沈从文就是一位被命运选中的真正文人,他必得在词语中历险,在生存中经受困顿,以便双耳倾听着事物汁液的隐隐召唤,不断应和。于是,从草叶、河流、菜园到头顶的星月,万物开始向他涌溢出自身的芬芳和忧戚,告诉他温暖的生长才是有价值的。柔情从此含在沈从文的整个处世态度之中,含在他作品的一切关系之中,“对于一切自然景物,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,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。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,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,无可归纳,我因之一部分生命,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。”(《水云》)
沈从文曾写过一篇《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》的文章。文中说道:“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,全亏得是水。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,也亏得是水。”他还说:“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,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,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。”
沈从文爱水,水的一大特点就是它具有柔性,遇圆则圆,遇方则方,顺其自然。水激发他对人世怀抱虔诚的爱与愿望,水教会他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。他所写的故事,多数是水边的故事,他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。这水上的人与事,便也都有了水一般的柔情与湿润。表现在语言上,沈从文去掉了喧嚣的词藻,去掉了色彩强烈的句子,只求“言语的亲切”。那些看来不用心修饰而却又是异常精粹的句子,以自然为最高修辞原则,以恬静之美为最高美学风范,构成了沈从文的叙事风格。
作为对事物的汁液有隐秘热爱的作家,融化式的写作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汇总,同时,也是个人在天地神人中间的被汇总。在这个技术主宰的时代,这种写法显得过于奢侈,就好像春天的植物漫天撒扬花粉,水生鱼类一次产卵成千上万,以不计成本的投资来孕育一个生命的结果。我们目前已少见这样的作家,笔下缓慢而无边的渗透,不为情节的奇巧、人物的生动或主题的深刻,只是为了描述生命或存在的本然状态。我宁愿这样解释,因为沈从文对事物的汁液有着非同常人的热爱,对事物的汁液有着隐秘而特殊的体悟。本真状态下的“汁液”,应该是湿润、盈动的,它最容易使人联想到融化的内体,或者一种醉人的韵律。所以,他反复说过水对他的写作的意义,水是他全部写作的起源。
实际上,在这些作品中,沈从文的资质都已经展现出来了。那种纤细的感觉,进一步说,就是把小说中美的感觉看得比情节更为重要的思考态度。从沈从文作品中登场人物男女关系的构成方式、对自然的安排方式,以及对事物的接触方式来看,可以说其特征就是对于对象的浸透力。男性登场人物,如同女性般纤细、安静,总令人感到不像是男性。另一方面,出现于沈从文作品中的女性,并没有女人粘稠的情念。如果将中性这个概念加以扩大,那么登场的男性也好女性也好,都包含于其中。文学的广阔有时就存在于某些隐秘的一致性之中。
沈从文的作品即使写到性,故事情节也并不纠缠于性欲。作品的着眼点在于男女相互之间浸透与融合的状态。将沈从文的浸透力与川端康成的“生命力”进行比较,也许会非常有趣。川端康成同样不以性欲的冲突来描写性,而是紧紧围绕生命力的问题。如果男女的生命力大体持平,便会缘分相投,产生爱情。而如果生命力的强度有所不同,则会导致婚外恋情或者离别。所谓渗透力,是指渗透于作为对象的人与物之中的力量,类似于生命力。渗透力是一个难以界定与言说其义的概念,比起主题、人物、情节等因素,它似乎是一种更为无形的东西,它是一种类似于中国哲学中所言的“气”那样的东西。它弥漫或者说流动在字里行间,它使作品变得更加感觉化,丝丝缕缕牵动着作品的世界。《边城》中几乎不存在戏剧式的起伏和冲突,所以如果不能体味到活跃着的渗透力,也许就会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平淡的世界了,作品中不过记录着边城的美与情趣而已。事实上,渗透性的作品中,情节性不是故事化的,而是轻盈跳跃如同散文诗一样飘逸,读者一进入《边城》,将会由始至终甘心情愿或不由自主地任它所迷乱,被带到一种明净又虚茫的氛围中。我觉得,阅读《边城》,总有什么是永远不能用语言进行实实在在的描述的,就是那个氛围。《边城》最美妙的细节,是“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,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,上了白塔,下了菜园,到了船上,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——去作什么呢?摘虎耳草!”“她却同黄狗躺到门前大岩石上荫处看天上的云。白日渐长,不知什么时节,祖父睡着了,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”,恍兮惚兮,窈兮冥兮,如此的人世辽远、岁月悠长,沈从文的文字如罂粟般使人昏昏欲睡。
《边城》虽然只是淡淡地描写了翠翠与大老二老的交往,但是如果能够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渗透力,就会发现这是一部杰出的作品。在幽艳、光润的文体底层,如同透过细细的网眼,那充满浸透力的描写仿佛从对象的肌肤直抵内脏。没有丝毫粘连,却像雾一样弥漫开来,并且渗透到对象的深处,于是翠翠和二老淡淡的交往就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。在边城世界中,没有生死之隔,也没有美丑善恶之分,一切事物都以平等的方式相处,共同形成叙述的和声。人或为男、或为女,或为老,或为少,或为富,或为贫,他们共同溶解在美好而无情的大自然之中,可以说这一点也是沈从文的重要的人类认识。在湘西这块世外桃源中生活的人们充满了原始的内在的“爱”。正因为这“爱”才使得湘西小城、酉水岸边茶峒里的“几个愚夫俗子,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,各人应得的一分哀乐,为人类‘爱’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”。作为个人的人和男女相对的人,以及作为集团的人,分别是不同的存在。但在沈从文那里却没有这种区别。人类的结合,全部都是异性关系,人与物的关系也同样,所有的人都处在相互渗透着的人类关系的世界里。沈从文